7
今夜瑞王府灯火未歇,从前平静死水骤然汹涌,山雨欲来。
瑞王砸碎了前厅所有瓷瓶摆件,丫鬟仆从跪了一地。
我一人站着,不发一言默默看瑞王发疯。
“苏墨兮,你到底想要什么!”
我平静瞧他,
“我想要你的命,想要你血债血偿。”
一旁护卫再也按耐不住,正欲上前将我团团围住,可瑞王摆手,示意不必。
他一步步朝我走过来,逼我仰头看他,
“就这么厌恶我?之前的好都是做戏吗!”
“不然呢,王爷莫不是忘了,当初是何种手段迎我入府的?”
我仰着头,竟瞧见他通红的眼眶。
呵,原来这样的人也会伤心,会流泪吗?
“你走吧。”
我愕然抬头,瑞王已经背过身去,没让我看清他此时神情。
可在一旁惊呼中,我迅速拔出护卫长剑,抵在瑞王脖颈之上,
“河宴唯,我不信你。
要命还是要我,你选一个。”
满室死寂,我没等到他的回应。
铮一声响,我拿着长剑的手软了,长剑落地。
天地倒转,瑞王的面容却出奇清晰,他笑得开怀,语气里却有浓浓叹息,
“兮儿竟没发现我事先在茶里加了东西,是有多期待金殿之上同我一刀两断?
可惜你是本王的人,永远都是。”
我恨恨咬牙,却只能慢慢闭上了眼,遁入无尽黑暗。
8
再睁眼,先见到的竟是守在榻前的瑞王妃。
她朝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,在我耳边悄声开了口,
“我向王爷提议七日后去进香,你要想法子同去,届时我会安排人帮你离开。”
我眼眶通红,“若我逃了,您怎么办?”
瑞王会不会查到她身上,王妃是我进府后遇见的最好的人。
她已经帮我够多了,不能因为我受到牵连。
可王妃只是轻笑,替我拢了拢散乱的鬓发,
“兮妹妹,王府不适合你,偌大天地自有你的去处。
只是人各有命,待在王府是我的命数,不必为我忧心,瑞王是不会动我的。”
王妃笑容极美,总是挺直着脊背,像极了经历霜雪的凌霄,傲然绝世。
瑞王有这样的王妃竟还不珍惜,当真是瞎了眼,半点配不上这么好的女子。
瞎眼王爷是傍晚来的,经此一遭我冷眼看他,笑意全无。
楚清嘉早已出城,他再不能拿此威胁我,但瑞王这次竟软了态度,朝我低了头。
“兮儿,都是我不好,只要你不离开我,我什么都应。”
我有些诧异他突然转变的态度,但想起王妃离开前对我的嘱咐,随即了然。
有她的进言,瑞王以为我存了死意,不敢再收紧链子逼我。
“我要来去自由,王爷给的了吗?”
出乎我的意料,瑞王竟点了头,说七日后进香,主动提起让我一同前去。
我无比期盼七日后的天高海阔,往后同这王府便再无干系。
可惜出了变故,谁也没能如愿。
9
我和瑞王共乘一辆马车,掀帘瞧着沿途风光,没同瑞王搭话。
伴随一声马的嘶鸣,异变突生,漫天箭矢呼啸而来,避无可避。
我以为这是王妃助我逃跑设的局,可仓促下了马车却瞧见她的严肃面容。
王妃微微摇头,表示她也不知情。
这是个未曾预料的意外。
箭雨刚过,便出现一批训练有素的蒙面刺客,来者不善。
随行护卫分了两批,一批负责保护王妃,另一批挡在瑞王身前。
这些刺客的目标是瑞王,出手便是杀招,有人想取瑞王性命。
一个接一个护卫在面前倒下,刺客似是杀红了眼,竟朝我举剑袭来。
我避无可避,闭眼等疼痛降临,可只听到了瑞王的闷哼。
他挡在我身前,徒手接过了锋利剑刃,鲜血顺着手掌滴滴落下,红得刺目。
瑞王夺过长剑,将刺客反杀后握紧我的手朝山林跑去,耳边都是呼啸的风。
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甩开刺客,松口气后瑞王却在我面前倒了地,不省人事。
我这才发现,逃跑中瑞王为我挡了一箭,贯穿肩胛,染红外袍,可他一声未吭。
我缓缓蹲下,怔怔瞧着他昏迷模样,沉默着将鬓间簪子拔下。
正欲刺下去却听到他的轻声呢喃,瑞王皱着眉头,神色不安,喊的是兮儿别怕。
那簪子离他咽喉不过几寸,到底没刺下去。
我重重踢他一脚,认命将人拖到附近树下,连连叹气。
我同他不一样,他这次算救了我,我不会恩将仇报,昔日仇怨往后再清算。
去附近转了几圈,终于找到可用的草药,包扎好后疲惫不已,也睡了过去。
再醒来,正对上瑞王泛着血丝的双眼,他看我良久,轻声问了一句为什么。
我起身居高临下瞧他,
“因为我懂知恩图报。我是恨你,可不会趁人之危。”
瑞王似被震住,率先移开目光没再正眼看我,低声说了句好。
但我听到了一声呜咽,随风而逝,转瞬不见。
10
暮色将近,瑞王倚在树下,我坐在草丛间,他隔空同我搭话,带着三分虚弱,
“兮儿,不跑吗?”
我斜睨他一眼,又转头看着落日余晖,
“跑了也会被王爷找到,难不成你转性子要放我走了?”
瑞王低笑,谁也没再开口,四下静寂,突然听到了王妃的呼喊。
她带人寻过来,先朝我点了头,才转身去扶受伤的瑞王。
这日后,瑞王府恢复从前模样,但瑞王再没限制我的动作,任我来去自由。
突如其来的刺杀再无人提及,王妃整日守在瑞王榻前,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深意。
偌大瑞王府只我一人乐得清闲,可惜我不知道楚清嘉去向,没法子去寻他。
就算找到了,我同楚清嘉关系当真能回到从前吗?
思绪回笼,不觉间竟走到了长街,长街人来人往,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。
漫步目的闲逛,却突然停住脚步,瞧着那刻着青竹的玉佩出神。
我好像都没送过楚清嘉信物,到头来一个念想也无。
路过馄饨摊时茶壶突然落地,溅起的茶水染湿裙摆,那人向我连连道歉。
我摆摆手本想离去,那人却突然朝我欠身,语气恭敬至极,
“实在对不住,我家主子有请,想当面向姑娘赔罪。”
我狐疑抬头,同站在暗处摇着折扇的青衣公子对上目光。
这人我识得,在入宫时见过。
当今圣上五弟,瑞王的胞弟,慎王河舒彦。
11
河舒彦请我到楼上雅间一叙,面上是无可挑剔的笑意,气质温润如玉。
他和瑞王一母同胞,长相也有相似之处,我见之生厌,语气也冷了几分。
河舒彦只是轻笑,为我斟满清茶,温声开口,
“既是皇兄侧妃,本应称呼嫂嫂,可我猜你不喜这个称呼,还是叫你苏小姐。”
我没有反驳,挑了挑眉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“皇兄对苏小姐做过的事我略有耳闻,绝非君子所为。
想必苏小姐心中有怨,要不要同小王一起让皇兄吃些苦头?”
“慎王不怕我向王爷告发此事?”
河舒彦喝了口清茶,声音不疾不徐,
“旁人也许会,但苏小姐不会。
那日你在大殿说的话小王还记得,皇兄那时可动了真怒,对苏小姐应是真心,可惜神女无情...”
我打量着面上满是遗憾的河舒彦,笃定开口,
“瑞王上次遇刺是你做的吧,差点让我丢了性命。”
“苏小姐聪慧,可有皇兄在,你定然无虞。怎么样,要答应小王吗?”
我瞧着朝我伸出手的河舒彦,沉吟片刻搭上了他的手。
“好。”
河宴唯,看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,连亲弟弟都要置你于死地。
可我说过的,昔日仇怨一定要同你算个清楚,你我之间绝无和平收场可能。
12
回府后竟见到本应在卧房养伤的河宴唯在我房里,他见我回来忙扬起笑容。
看着他肩胛和右手缠着厚厚的细布,我低声询问,“疼吗?”
河宴唯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喜,溢满光亮,他连连摇头,说都是小伤,不疼的。
但我只想让他眼中的光熄灭,我俯身瞧着他,“可楚清嘉疼。”
河宴唯低了头,同我又说了次抱歉,
“兮儿,当时我看你要成亲才出此下策,我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女子,我...”
“可河宴唯,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。我说过的,我早就心有所属。”
河宴唯咳了几声,话里仍在逞强,他说就算强留,也不会放开我的手。
我冷笑回他,“王爷这点做得一直很好。”
每次出门都派人跟踪我,若不是河舒彦设局蒙混过去,我同他的见面早就暴露。
我要的来去自由,他从未给过我。
河宴唯面色难看,细布隐隐透着红,我没做声,只平静看他。
沉默良久后河宴唯开了口,第一次同我说起他的往事。
“过往数年没人想我活着,母妃不喜,父皇不爱,胞弟一心想我死。
走投无路之际,只有兮儿你救了我,你照顾我那七日是我此生最欢愉时光。
兮儿,从前种种都是我不好,你愿意...”
“我不愿。
自爹娘过世无依无靠,尝遍辛酸苦楚,若没有楚清嘉,我或许早就随爹娘去了。
河宴唯,是你斩断我所有念想,逼我留在你身边,你说我应该原谅你吗?”
这些话藏在心底太久,没成想会有说出口的一日。
“河宴唯,你喜欢我,可我爱的人只有楚清嘉一个。”
“可恨比爱长久。兮儿,我想给你补偿,皇后之位如何?”
细布上的红愈发浓重,河宴唯额间渗出冷汗。
但他说这话时竟如水平静,皮囊下不见天日的浓烈野心第一次现于人前。
我不禁倒退一步,突然想起河舒彦的话,他说他的皇兄执念入骨,无药可救。
“敢说这样的话,你疯了不成!”
我留下这句快步走出卧房,在廊下待了片刻敲开王妃的房门。
“疏桐,进展顺利,接下来怎么做?”
13
齐疏桐,曾经的齐家次女,现在的瑞王妃,也是我的盟友。
瑞王遇刺后,齐疏桐和我聊了一整夜,问我还想不想逃,她给我两条路。
是选择留在王府颠覆一切,还是在她的安排下离府远走高飞。
我选了第一个,我要瑞王付出代价。
温婉面皮撕开,那夜我第一次见到瑞王妃的真实模样,狠心但十足耀眼。
齐疏桐过往不如意,重重枷锁束缚,顺应父母之命,嫁给无人看好的瑞王为妃。
即使她早有意中人,却只被当做投石问路的棋子,为她家族铺路。
“我曾对你说过,这是我的命数,可我从不信命。
上天既让我遇见了你,我便知道,机会到了。”
河舒彦的情报是齐疏桐透露的,他果然盯上了我,可惜他也无法如愿。
齐疏桐想要的,是兄弟两人身败名裂,毕竟河舒彦绝非好人,也是空有皮囊。
“兮妹妹,遇刺那日为你留足了时间,我以为会给王爷收尸。”
齐疏桐眉眼含笑,继续开了口,
“我没责备之意,只是接下来绝不能心软,一步走错,满盘皆输。”
我点了头。
河宴唯对我半点不设防,连王妃都不能随意出入的书房却向我随时敞开。
他毫无保留向我坦白一切,包括往来的书信,秘密为他出谋划策的幕僚。
“你不怕我告诉旁人?”
河宴唯只笑着摸摸我的头,
“从前是我做错了,往后再不会,我信你爱你,所以把我的身家性命交予你。”
我看着旁人没法探究一丝一毫的机密,低头轻声说了句好。
当晚我私下来到齐疏桐的院子,仰头看着无尽夜色,踌躇良久后还是推开了门。
我将瑞王告诉我的和盘托出,细枝末节也详尽至极。
齐疏桐轻声说了句好,见我如此握住了我的手,
“墨兮,善这一字能成事,也能坏事,别忘了还有个在苦苦等你的人。
楚清嘉回了大都,我已让人安顿好,要见他一面吗?”
我颤抖抬头,望进齐疏桐如古井一般的眼,深邃无比,半点看不分明。
过了好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
“好。”
14
五个月没见,楚清嘉竟憔悴好多,总是挺直的脊背都微弯下去,不见如竹风骨。
我不担心同楚清嘉的见面会被人知晓,自上次争辩后,河宴唯再没派人监视我。
我曾要求的来去自由,全盘信任,河宴唯全都给了。
他快学会怎么爱一个人,懂得何为真正的喜欢,可我却笑不出来。
齐疏桐说良善过于温和,其实我很是无用,到了如今竟对河宴唯生出几分愧疚。
可我最对不起的还是眼前的楚清嘉。
楚清嘉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我,语气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,
“我好想你。”
四个字就让我红了眼眶,清嘉二字刚出口,泪大颗滚落,眼前一片朦胧。
楚清嘉为我慢慢拭去泪水,语气轻柔至极,好似我们从未分开过。
“兮儿,无论你做何选择,我都在你身后,但只有一点,我要你开怀。
即使苏墨兮往后的日子里没有楚清嘉了,我也希望你平安喜乐,岁岁无忧。”
我死死拽住楚清嘉的袖口,连连摇头,声音发颤没法吐出一个字。
“不,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!”
楚清嘉单膝跪在我身前,仰头仔细瞧我,眼中带了些我不愿见到的哀伤,
“我说的永远作数,此生只爱苏墨兮一人。”
我手指颤抖,尝试几次终于从怀里掏出块刻着青竹的玉佩递了过去。
“清嘉,等我。”
我不能再犹豫了。
15
跟楚清嘉告别后,我转身走向曾经去过的雅间,河舒彦约我在此见面。
他翻看我递过去的书信,良久才抬了头。
河舒彦面上笑意加深,手中折扇轻摇,似在感慨,
“皇兄若是知道被心爱之人背叛,那神情定然十分有趣。
苏小姐帮小王良多,可有想要的?”
“我要关于齐家的罪证。”
河舒彦合上折扇,长眉微挑,询问我为何想要这个。
“我是侧妃,不想被王妃强压一头罢了,这个忙王爷帮还是不帮?”
河舒彦展颜一笑,“有意思,小王帮了,七日后会托人转送给苏小姐。”
除了让两兄弟身败名裂,齐疏桐最想要齐家覆灭,她恨透了拿她当棋子的家人。
而河舒彦恰好同齐家不合,攥着不少把柄。
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
我平静瞧着窗外,黑云翻墨,白玉跳珠,山雨欲来。
16
近来大都的水愈发浑浊,一时间朝臣人人自危,生怕受其牵连,落个家破人亡。
先是慎王河舒彦告发瑞王河宴唯结党营私,意图谋逆,天下哗然。
河宴唯没有否认,但拿出多年积累罪证控告河舒彦,人证物证均在。
一桩桩累起,让群臣讶然不已,甚至其中还涉及了皇上的宠妃。
皇上少有如此动怒的时候,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站了出来。
是瑞王妃齐疏桐。
她挺直脊背,立于殿前,恭敬将陈情血书呈上,其中尽是齐家罪状,罄竹难书。
此外,还补充了河宴唯同河舒彦两位王爷所涉案子的细枝末节,详尽至极。
瑞王妃齐疏桐此举激起千层浪,大都不少人称赞她大义灭亲,是难得明理之人。
最后皇上做了决断,齐家主被判斩首,成年男子流放。
齐疏桐检举有功,封了二品诰命。
瑞王慎王两人犯下大错,然皇上念及手足情谊,判了流放,再不能回大都一步。
瑞王河宴唯跪地领旨,慎王河舒彦反抗不成,直接被赐毒酒一杯,提前上了路。
我和齐疏桐在河宴唯启程前去了牢里,河宴唯只怔怔瞧着我,未发一言。
齐疏桐交代两句后留我一个,临走前轻拍了拍我的肩头。
我一步步走向河宴唯,俯身默然看着,他目光片刻未离,满心满眼都只我一人。
“河宴唯,你输了。”
河宴唯只平静点头,“兮儿,还恨我吗?”
还恨吗?
河宴唯再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,前程尽毁,身败名裂,他已一无所有。
“不恨了。”
“好。”
17
翌日一早,我和齐疏桐坐在迎春楼二层雅间,顺着窗子向外望去。
繁华长街上驶过囚车。
其中坐着的是镣铐加身,一身囚服的河宴唯。
我立在窗前低头看他,囚车里的人似有所感。
他仰头瞧我,笑得肆意,一如当年初见。
两年前,气息奄奄的河宴唯倒在了我采药必经路上,我朝他伸出了手。
我还记得,那是个难得的艳阳天。
两年后,他为阶下囚,我为楼上客。
身份倒转,物是人非。
这应是我和他此生最后一次相见。
我们之间隔着说不清,道不明,算不尽,真真正正缘尽于此了。
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,我才转头看着齐疏桐。
“疏桐,恭喜你得偿所愿。”
齐疏桐含笑点头,随手一指门边,“你等的人来了。”
推开房门的是楚清嘉,他手里还拿着我平日爱吃的芙蓉糕。
一切如昨,我和楚清嘉又回到了曾经的小屋。
在楚清嘉娘的见证下,我和他拜了天地,迟了两年的成亲正式礼成。
转眼又是一年春日,楚清嘉同我一起上山采药,竟见到一人倒地不起。
楚清嘉看着我,眼中是问询之意,是否搭救看我决断。
“救。”
虽经此一遭,可我从未因救人后悔过。
爹生前四处行医,救人无数,总将一句话挂在嘴边。
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,谨守本心。
我一直记得他的教诲。
爹,娘,还请放心,兮儿如今过得很好。